雪天里落下的五月花
——我的获奖感言
作者:艾晓明 (原载 参与网)
12月上旬的一个夜晚,有电话告诉我说,我得到法国西蒙·波伏娃奖。今年的获奖者有两位中国女性,还有一位是北京律师郭建梅。
接到电话时,我正在火车站大厅候车,衣衫单薄、瑟瑟发抖,身边是一排排密密麻麻被行李围绕的旅客,寒流南下,列车误点,这样一个好消息,让我觉得非常之不真实。
接着我用电话短信告诉了我的亲人朋友,当然,我也告诉了我所任教的大学院系。我收到热烈的祝福、朗朗欢笑,也听到诧异不解,以至于我不得不解释,西蒙·波伏娃是谁,为什么说,她为女权的奋斗不限于欧洲,也不止于一百年后的今天。
但对我自己来说,这样一个重要的奖项,居然会落到我头上,这仍然是一件离奇之事。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数年来,我对自己的真实面目逐渐认识不清。因为拍摄,我和我的律师朋友,曾遭遇黑社会暴力,但堂堂的红色警察,也有专门的部门对付我这样的人。甚至还有这样的传言:等到收网之时,就如何如何。(我不禁想到马尔克斯小说中的一个场景,手起刀落,族长把一个烦人的家伙烩成一盘酸菜鱼,整个地端上国宴,上面还加了条香菜呢。)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大奖啊,在寒流滚滚的冰封季节,一朵五月之花从天而降,它带给我久违的尊敬、友好的祝福、遥远的注视和西蒙·波伏娃的理想之光……它让我和我的亲人、朋友们知道,在族长的狂想、普遍的麻痹、戒备和孤立之外,有更多的友善、支持和关怀,有我们共同的、对游鱼的自由、对大海一样波澜壮阔的人类尊严之热爱。
2008年的秋天,我参加shadow中国独立影像节,到过法国。我曾经和友人在巴黎街头徜徉,他带我去到一个咖啡馆,我们在那里品尝了甜酒。而在它的门口,花繁叶茂,两位来自中东的女孩,笑逐颜开地让我们拍摄纪念照。这个咖啡馆在巴黎无数美好的街角并不起眼,但友人告诉我,西蒙·波伏娃曾经和萨特在这里交谈、写作,它的名字叫五月花。
我听说,今年的颁奖仪式将在“五月花”举行,遗憾的是,警方限制我更新护照,所以我无法前往。尽管我尽力争取,至今没有消息,我不得不放弃希望。与此同时,在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发生着更多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位作家因为六篇文章,要在监狱度过四千零二十一天;诸位,《天方夜谭》里陪那个混世魔王讲故事,也只要一千零一夜啊。一位女企业家,要那些破门而入的拆迁队不要殴打家人,把自己点成了一团火炬。新年第一天,我的拍摄合作者又被警察叫走。我多么想平静地写一篇获奖感言,却又总是被这些消息打断。在纷至沓来的突发事件前,我感到自我的渺小,而周遭的世界危机四伏。
请允许我在此向诸位评奖委员会委员、向尊敬的主席克里斯蒂娃教授表示我的感激,你们今天,以女权运动中无比光荣的名字、一位为人类、为女性解放作出了卓越贡献的思想家和斗士的名字命名这个奖项,并且把它颁发给了我,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学者、起步不久的独立纪录片工作者,我满心谦恭地接受这朵从天而降的五月之花。中国有一首流行的抗日歌曲,歌词中说: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不过,这朵五月花来自自由之都,它告诉我们,自由和解放是可能的。我感谢西蒙·波伏娃,感谢她的精神之花,在这个新世纪落在中国雪域,照亮我们光荣的荆棘路。
2010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