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安德烈
发表日期 20/09/2009 更新日期 06/11/2009 12:52 TU
历史学家张广达海外漂流20年之际,反复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辛亥革命即将百年,为什么百年来走向今天这样一个局面?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的、肆无忌惮的不体恤千百万生命牺牲的一种专制性压迫! 本来,中国请来了德赛尔先生,是想走向天堂,没想到中华民族经历了各种磨难,各种历史上的风云际会,反倒走向了炼狱?
反右运动五十周年时,我们在巴黎采访了著名历史学家张广达先生。今年是六四事件20周年,也是张广达告别中国大陆二十周年。1957年,张广达在北大被打成右派,直到22年后才恢复了教学。八九六四是张广达一生的转折点:公开出面声援学生,从此漂流海外,历尽曲折艰辛,但却在国际学术讲坛驰骋不已。从美国到欧洲,再从欧洲到东亚,到处留下了他讲学的足迹。2008年,张广达以其对中亚文化,包括古代地理文化,交流传播等方面的杰出研究当选为台湾中研院院士。许多人注意到,张广达不仅仅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历史学家,也是一位关心时代关心人类命运的知识分子,他个人的命运遭际恰恰是最好的证明。离开中国20年来,他一直在对比中反思历史,反思学术,反思中国文化。他虽然因为敢言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仍然不停地反思自己。8月11日,我们利用张广达先生回法国度假的机会,请他重点谈谈二十年漂流海外的感受。
为曾有过的诡随心态而负疚
张广达说,要谈自己二十年来的感受,就离不开自己一生的一些经历。五十多年来,心灵上的那种负疚感实在摆脱不了。面对着历史上一些仁人志士和同时代的一些壮烈的人物,对自己做右派的时候,迫于形势不得不做出的那种诡随的心态感到惭愧。所以,至今仍然对当前那些热心维护公益,奋身维护公民法律权利的仁人志士由衷地钦佩。“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我唯一可做的就是不停顿地反思自己,做一些对自己一生过程的批评,为了求得心安而不得不追求理得”。
研究中国史有一种模式上的考虑
张广达在做右派的时候,没有放弃钻研学问,反而卓然有成。有教授评论说:“人要有学问,就要先被划成右派,像广达那样教你万念俱灰,只好埋头读书”;这显然是意志的奇迹,许多右派被永远地毁灭了。八九年漂流海外后,张广达面临着更加动荡的环境,但因而获得的是一种更广阔的视野,在学术之路上走得更远,史学模式上发生了变化。张广达自己是这样看的:“就业务来讲,在国际交流过程中,得到许多中外同事的启发和具体的帮助。就拿我从事的中亚史方面来说,我基本上没有脱离现在学术的发展,比如对贵霜王朝在中亚史中的作用和对文化交流的研究。更重要的是和海外同事的交流,使得我在研究中国史时有一种模式上的考虑,就是说越来越知道用对比的方法,来考虑中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在这个转化的过程中,可以就确实是中国自身的变化,就中国而论中国;与邻邦之间的互动,那么就应该研究在东亚或在亚洲的中国;然后同进入到科学革命、工业化革命以后的西方打交道的时候,我们在研究中国时不得不考虑到世界中的中国。像这种模式的考虑假如不通过与海外的学者来交流,有一种参照和对比,我是不可能摆脱自己还留在国内的那种单线思考的”。
学术本身也需要反思
谈到史学模式的变化,张广达强调了反思性思考对自己治学的影响。当他于1989年6月25日来到巴黎的时候,法国正在举行1789年法国大革命200周年纪念活动。代表这一阶段的法国史研究者François Furet等人正在对法国大革命做重新的思考。这对他的一个最大的启发,就是发现做历史的也要不断地反思。在此基础上,张广达对安东尼 吉登斯的反思性现代化社会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对法国发达的社会学当代代表人物,比如Pierre Bourdieu他们的著作给予了适当的注意。他表示:“二十年来我比较重视的就是反思性思考。这是历史知识学的一个要义,就是对于史学转述,史学研究本身也要不断地思考。这对于我回顾史学的过程也有很大的帮助”;张广达还强调了海外留学的青年学者对他的启示。简言之,一个就是注意学术本身也需要反思;再一个就是在反思过程中注意到利用多科性学术的进展来提高一步,在理论上把自己对史实的考据提升到一个层次。
台湾逐渐培育着某些值得参照的核心价值
2008年,张广达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不久赴台大讲授“中西文化交流史”。目前又在台湾政大讲学。对于自己在台湾的经历,张广达感触颇深。直接从讲学来讲,感受到台湾的年轻学子还保留着旧社会留下来的一些尊师重道的传统。就台湾社会而言,张广达注意到人际之间保存了很多的人情味道,相互之间有信义,有热忱,互相帮助。还有台湾的义工活动也很有意思。这使他感觉到台湾在地理上可能跟大陆相比是一个边缘地区,尽管还存在着这个或者那个问题,可是它在文化的积累上,在保存某些传统的正面因素方面,以及自解严以来政治上发生的变化,使得这个地区有很多的新的主客观因素,值得中华整个文化圈认真考虑。张广达还谈到自己在香港讲学时的感受,香港人法制观念上上下下都非常强。香港现在已经踏上了言论自由,多党制这样一个制度。不管还有多少腐败现象,它都有一种制约。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些地区可能在地理上属于边缘,但从文化上讲,它已经逐渐培育某些核心价值。张广达认为这对中国未来的社会转型的完成的过程值得参照。
谈到台湾和香港的变化,张广达还就民主制度谈了自己的一些思考。他说,大陆出版的『张灏自选集』引言中作者谈到他在文化意识和政治意识的前后变化过程,这个对他影响很大。他说:“我也认为,在人性方面,同时是人,他是有两方面的:人具有趋向正义的能力,所以民主才成为可能;但是,人存在着一种做不公,不正,不义的事情的倾向,使得民主成为必须。民主尽管只是一个比较不坏的一种选择,但人们知道了权力在腐蚀人的过程中的关键作用,所以人只能选择有监督的制度,而这种制度只能是现在所谓的民主制度。它最值得注意的,它跟专制制度唯上,唯官,唯君,唯命是听这种制度不同,当个人或社会出了问题,它允许经过反思找出解决问题的途径,它给出这种可能性”。
未来两年的写作计划和学术计划
张广达除了继续在政大讲学外,还有不少写作计划。他表示为回报同事的关心,要赶紧把『粟特小史』利用中亚的文献,阿拉伯的文献,整理出一个提纲来。把贵霜王朝时期佛教的东传,西亚的宗教因素对中亚地区的多种宗教教义的影响写出来。他说,“号称做这一方面的工作,总是不能没有点概况的东西”。
两年前接受本台采访时,张广达曾表示要用现代化的方式,把自己积累的材料,把自己对亲友的感念,把自己的罪过感写出来。现在他打算在辛亥革命百周年时把这部回忆录性质的东西写出一个草稿。他觉得已有很多的灾难性记录,但有一些侧面还需做深入的挖掘。比如林昭死后,人们知道了林昭代表着这种天地的正气,但对林昭的妹妹,她的父母关注不够。他本人也是如此,被打成右派后带给父母的后果是很深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希望在这方面也能多做一些叙述。
思考中国为何没有走向天堂却走向了炼狱
在张广达的思考和准备行诸文字的计划中,还包括对辛亥革命百年来中国走过的道路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辛亥革命百周年是一个重要性的标志性日程。他自问:百年来祖国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现在国学很热,有的就强调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如何正面。但是,无论中外学者,都同时提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缺欠。张广达目前正在和年轻学者一起整理沙琬及其汉学研究这样一部书。沙琬就指出,中国尽管文字文献典籍非常丰富,天下独一无二,但是传统文化中问题不少。所以,应该对传统文化做一个反省,该肯定的肯定,不足之处,根据现代化反思的要求,根据人类的总体认知水准,做一定的反思是必要的。“我们需要探讨一下:为什么少数精华倡导的救亡、启蒙、追求普遍自由平等,消灭压迫剥削这种崇高的理念理想,一直处于道德的激情,结果百年来走向今天这样一个局面?有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的,肆无忌惮的不体恤千百万生命牺牲的一种专制性压迫! 本来,中国是请来了德赛尔先生,是想走向天堂,没想到中华民族经历了各种磨难,各种历史上的风云际会,反倒走向了炼狱”?
更多更完整的内容,请听我们对张广达先生的访谈:
公民广场
20/02/2010 23:29 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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